荣光 67-liusuzui

67.

叶修在等着坐在首位上的人先表态，然而坐在首位上的人却并不急着表现出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反倒宣布会议暂时中止，各族的人不妨先回去商议一下，明天继续。

各族的人自然不会反对，他们的确有些不方便在这里说的话需要回去关起门来商量，陶轩也等着叶修把话说清楚，嘉世高层的人似乎都对叶秋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感，只要叶秋在，他们就不会多说多问，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好，但是陶轩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作为曾经的一方主事者，他本身并不是听之任之的性格，总要知道事情的始末才能更安心些，也更容易配合叶秋的行动，叶秋也知道他的性格，该说的都会记得告诉他一声，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不过这次陶轩并没有等到叶秋来和他解释自己的打算和意图，因为这位虽然跟着众人一起回到纳谢尔，却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出去了。

“首领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他不会误事的，陶哥你就别操心了。”回话的兽人对于自家首领跑没影了的事习以为常且十分淡定，“顶多晚些时候他就回来了。”

而被认为晚些时候就会回来的某些人此刻正习惯性地坐在城主府的藏书室里等自家弟弟过来，手里翻着一本随手抽出来的诗集。

这本《旷野之歌》是他和叶秋六岁时看的，在诸多堪称晦涩繁琐的叙事诗中，算是简单明了的了，讲的是流浪的兽人唐罗思在萨尼亚尔旷野的流浪经历，像是一般孩子的床头故事一样，充满故事性的意趣和童话传说的夸张。

只是有的东西并不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叶修以一种绝对会被当初教导他礼仪的老师斥责的姿势盘坐在横桌上，垂着的一条腿晃悠悠悬着，投入地看着一本六七岁孩子看的叙事诗。

跟在后面进来了的叶秋对他这样随意的姿态撇了撇嘴，坐到了叶修的旁边：“我说——”

还没等叶秋把话说下去，刚刚被他关上了的门边传来把手被转动的声音，两人同时惊跳起来，叶修的反应比叶秋要快得多，跳起来的同时放下书，一转身就钻到了书架的后面，避开门口来人的视角，过程中还不忘对叶秋做了个无语的表情。

叶秋翻了个算是优雅的白眼，准备开口打发走应该是来找他的仆人，却在看清开门的人时僵硬住了。

没听到叶秋开口的声音，叶修转念就明白书架那边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躲着也没用了，摸了摸鼻子从书架后面站了出来，有些尴尬地开口叫了一声：“父亲。”

叶秋的手心都快要出冷汗了，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此时正隔着大半个藏书室隐隐对峙着，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实在出乎叶秋的意料，在他看来，父亲这些年既然默许了哥哥出入中央城的举动，也没有找他或者叶修说话，那就是不管叶修的行为，任他去了。他可不敢奢望父亲真的不知道自己帮着叶修的事，尤其是在叶修每年都要来回出入几趟的情况下。

知道归知道，真说起来，自己还是瞒着父亲的，此刻被一抓抓俩，叶修能够保持镇定，他却有些心虚。

叶秋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的父亲敬畏多于亲近。

叶修啧了一声，从书架旁走过来，顶着对面人的目光站到了叶秋身前，把从小就有些怵自家父亲的弟弟挡在了身后，

中央城城主仿佛带着凉意的目光从自己垂着头抿着嘴角显然准备死活不开口了的小儿子移到一副懒散慵懒不正经模样的大儿子身上，微微皱起了眉，走进来的同时把藏书室的门带上了。

“既然你在，那刚好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言语中的“你”显然是指的叶修，叶秋抬眼看了面无表情的父亲一眼，又看了表面上毫不在意的叶修一眼，没有顺着情况离开，把对话的环境留给这对已经足足有七年未见了的父子，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叶父也没有开口让叶秋避开，顾自走过来坐下，俨然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叶修借着叶父坐下来俯身的功夫，回身拉了叶秋一下，示意叶秋先回去，现在叶父一副要说正事的样子，但是等他正事说完必然就要说私事了，以叶修一贯的态度和作风，肯定要和叶父起争执，未免被卷进来，叶秋还是离开的好，叶秋依旧低着头就像没看到叶修一样，也坐了下来。

“荒兽的猎杀说到头来还是为了制造伪银武和皮甲装备，而制造工序全部依赖于亚兽，兽族是六族中人数最多的种族，同样也是亚兽最多的一族，可以说如今只要是有天分有机会的兽族亚兽都在嘉世，你当初推行的制度虽然看起来对亚兽放宽了太多，导致族内对亚兽失去了控制，如今却远超于各族，无论六族会议的结果如何，嘉世总是站在有利的位置上的。”

叶父以波澜不惊的语调讲述着嘉世的现状，以及其余部族的人还没认识到的重点：“反过来，将亚兽放到和兽人同等的地位上，而不是让他们处于弱势，被迫承担荒兽处理的工作，避免可能因为急功近利而出现的压迫现象，嘉世也做了一个好的代表。”

叶修笑了笑，没有说是或者不是，等着下文。

果然叶父在看了他一眼之后转了语调：“但是其中的风险你也是知道的。”

“过多的人口分布在广袤的土地上，金钱的富足弥补不了战力的缺失，古老的部族本身制度繁冗，偏居者有山水隔绝的安宁，面对共同的灾难时，他们就像这六星防护阵一样互相支持，但是当灾难停止，所有人在还没有利益冲突时保持着面子上的和平，你却要把武器分发到最躁动不安的一方手中，”叶父语调微冷，其中不满的意味已经昭然，“作为兽族的首领，追求本族的强大并没有错，但是失去制衡的强大只会滋生强权和野心，尤其是别人在忙于寻求改变和新的道路时，嘉世却在不断膨胀，风光繁华下失控的危险，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所以，您一开始并不准备将伪银武的事说出来，只是在发现我的举措之后，认为我会把伪银武的存在公之于众，不提前说是为了避免出现不可控的变数，到了六星防护阵稳定了的现在主动召开六族会议，想要把主动权握在您的手里，是吗？”叶修摩挲着手中的兽牙，并不惊讶于对方的话语。

就像他的父亲了解他一样，他自然也了解自己的父亲。

只是就像他不明白父亲有些固执的坚持一样，他的父亲也不明白，他想要的未来和信仰。

“六族的平衡是如今维持和平的原因，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千年，可是好战掠夺的血脉一直流淌在兽人的体内，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

叶修静静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人，一身白衣，姿势端正而优雅，叶修知道这种看起来再优雅不过的坐姿需要多长时间的练习，从一开始根本坐不正到勉强坚持，再到后来渐渐已经成了习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坐下来，从如何落座到该如何起身，都渗入骨髓，哪怕是坐在狼藉草堆之中，也必定还是这样的姿态，这些让年幼时的他就无法忍受的一切。

“好战掠夺的血脉，是的，您也说了，掠夺是兽人的天性，靠各族受困于缺陷而各自困守一方得来的平衡和平，是不会长久的。”

从他决定作为嘉世的首领的那一天起，从他将部族的名字命名为嘉世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兽人渴望战斗，从远古时为了生存和自由争夺食物和领地开始，到如今为了家园为了荣誉，铭刻在骨血中的野性不分敌我，困锁和压抑只会滋生反抗和疯狂，您应该是最了解这一点的。”

翼虎是陆地的王者，最顶端的血脉，也给予他们最极端的天性。

“既然不可能改变，那为什么不能去引导？”

当天空的颜色染上异彩，繁花开遍每一个角落，海浪的轻吟颂咏远方的歌谣，化作雨水滋润干涸的土地，火焰和冰霜最终都化作绚烂的烟霞，从高山到旷野，与其压抑着疯狂到死，不如肆意尽情地去活。

因为兽潮而压抑停滞的六族如今其实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转角，新与旧的冲击，制度和理念的不合，彼此猜度着对方的态度，灾难后保留的不只是疲惫和悲伤，还有千年来积累下的嗜血爪牙，战士失去敌人，放下武器，回到平和的生活中，一天两天或许会感到温馨和愉悦，但是时间一长久，和平的环境会变成关住野兽的铁笼，要么被驯服，像千年前末代蜥龙王所憎恶的那样，渐渐失去利齿和利爪，在金钱和权利中让血脉冷却，要么将这股暴动的力量爆发出来，失去敌人就另找一个敌人，矛头指向曾经的同盟者，野性的掠夺让更多无辜的人被卷入其中，造成更大的损失。

如今荣耀大陆的掌权者一直平静淡漠的面容上终于有了起伏，他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看到了一朵美丽夺目的花，但是花枝太过脆弱，随时都会折断。

“你又在说些孩子话了，事情不会像你一厢情愿的那样发展，各族的掌权者是否都抱着一样的想法暂且不提，仅仅是兽族内部，你如何能够让一向意见不合的兽族按你所想的那样，只追求于虚无缥缈的‘更好’‘肆意’和‘自由’而放弃遵循本性中的暴力，得到更直接的利益？”叶父仿佛又回到了叶修还小的时候，那时他就总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明明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却始终不愿和聪明人的现实握手言和。

“我以为他们现在的表现就是最好的答案。”

“这是因为你在主导嘉世的走向，但是事情一旦脱出你的掌控，因为你而显得格外‘单纯’的嘉世比任何一个顾虑重重的部族更容易走入极端。”

“我知道，但是如果没有人去尝试，去取舍，去变革，事情就永远不会向着所预想的方向发展。”叶修话说到一半，似乎是烟瘾上来了，但是无论地点还是对象，这里都不是抽烟的场所，只能把下意识掏出来的火石放在手里转来转去。

一直看着他的叶父自然也看到了他手中翻转的火石：“玩火可不是什么好爱好。”

“而且，我相信我并不是一厢情愿。”叶修对于对方语带双关的话并未辩驳，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着。

火石打出些微星火，细碎灼灼，叶修并不打算对对方细说在这时代更迭的岔路口，他所见到的那些人，强硬改变着霸图走向的韩文清，为了‘最好的开端’而几乎耗尽心力的方士谦，在看到更好的选择和希望之后放弃首领地位的魏琛，独立支撑拓宽局面的方明华，亦或者，是他心底，那个握着他的手，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会见到再也没有兽潮的日子的那个少年。

也不需要。

“我相信这条路虽然艰难，我却并不会孤独。”

藏书室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叶修说话的声音并不响，语音却似乎还在这偌大的空间中回荡，一时间连叶父都没有辩驳或者指出他的不切实际之处，以及这种从没有人过的道路连他自己都不曾完全清楚会走向何方，也许半途出错，也许会盛极而衰，这是一条注定孤独坎坷的道路，理解的人寥寥，即便理解也未必会支持。

支持他在充满血和火的时代变更中，向着那个肆意尽情的未来，不舍弃兽人任何的特质和本性，不舍弃任何人地前行。

叶秋抓着手中叶修扔在桌上的《旷野之歌》，心潮起伏，为了克制情绪，不得不将呼吸都放缓下来，他面前的两个人所谈论的，或许永远不会被第四个人知晓，也不会有人在后世体会到这个将一盘散沙的兽族整合起来，带领着嘉世摸索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前行的人有着怎样的梦想，又是以怎样的决心将这个梦一点点变成现实。

那被细碎火光磨碎的星星点点，在这寂静古老的藏书室中跳跃着，他甚至生出一种过于辉煌的错觉，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在他身后浩如烟海的史册书籍前，被照亮，在发光。

无论他今天所说的能否成功，这都是独属于他的，荣光。

叶修将被叶秋死死攥在手中的书抽了出来，递到叶父的面前：“父亲，您也是这样希望的，不是吗？”

唐罗思走过旷野

他看见远处白皑皑的雪山

山后有什么？

是一片茂密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