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 98
98.
冬祭日到来的当天，已经习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作息，躺在床上还没睡醒的叶修和苏沐秋还是被陈果赶起来的。
穿着雪兽皮做成的衣裙，陈老板一大早就干劲十足，苏沐秋却明显睡眠不足，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半点没改，他一投入到符阵中去就忘了身边的一切，不要说是时间问题，就算是房子塌了他也要先把手里的线条画完再跑。这些天在守卫队帮忙，虽然事情很多，却大多是体力劳动，对他和叶修来说这点消耗算不了什么，回来之后他自然就有余力全心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昨天虽然已经早些休息了，可是他还是困得很。
戴一个发饰的过程中就打了两个哈欠。
就是这样他还要伸手把叶修戴歪了的配饰改正过来。
守卫队的统一服饰，兽族传统红白两色的长袍，领口别着兴欣城的火焰标志，还有白色兽毛和浅红行水花制成的发饰，不过各人的头发长短不一，长发的还好，可以直接拿来做发带，短发戴着这发饰就有些不伦不类了，苏沐秋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这玩意儿拆开，绕过额头扎在了后面，不过像叶修这样懒得折腾的就干脆不要了扔在一边，操碎了心的陈果追上去，盯着苏沐秋给他束好发，再三叮嘱别出岔子之后才先离开去了城主府。
“你别动！”苏沐秋按住叶修的肩，双手固定住对方的头，压住不买账的兽人，给他把发饰扎好。
叶修自己是觉得这个东西戴不戴无所谓，但是既然苏沐秋听了陈果的话要折腾，那他就老老实实弯腰让他折腾就是了，只是苏沐秋低头的时候耳边装饰用的兽毛蹭到了他的耳朵，兽族的耳朵都十分敏感，而他对苏沐秋又没有半点防备，突然被蹭到当然会下意识往后退，这么一退刚好把发饰上的行水花撞到了苏沐秋鼻子底下，惹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都说了别动！”揉着鼻子的亚兽把干脆双臂用力压在了依旧一脸无辜的兽人肩上，防止他再乱动。
冬祭日这天外面下着小雪，天色并不沉黯，云层后的天光映透了一片雪色，一眼看过去白得晃眼，雪光穿过玻璃窗照在人身上，衬得长时间没见过真正阳光的苏沐秋肤色越发白，耳边银色的短发有几根沾到了唇边，琥珀色的眼睛擦过一点光，盯着手里的东西，察觉到叶修的视线，转眼看过来。叶修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但是他想一定是笑了，因为对方看着他歪了歪头，也笑了起来。
“外面还在下小雪，你记得把披风带上。”
“知道知道，你快起来吧，重死了。”
“呵呵。”
苏沐秋冷笑了两声，猛地双手用力把正要直起腰的叶修按下去，人在起身时候往往重心不稳，就算叶修也会被压得一晃甚至趴到桌上，但是这一回他失算了，叶修这回一听到他的笑就知道他要动手了，虽然他也没想到这个动手的方式这么——幼稚。
双手用力压在他肩上，大半的重心也就都跟着着力点转移了，苏沐秋自己可能都没发现，因为两人的身高相近，他现在这个姿势看起来根本就像是趴在了叶修背上。预料之外的重量突然落下来，叶修并没有被压下去，反而下意识地撑住了对方。
带着笑意的轻喘呼出温热的气息，十指抓在他肩上，兽族最为柔软的腹部亲密地贴在他背上，叶修好笑之余还有些感慨，他上一次背着苏沐秋还是在吉利防线的时候，守在控制中心几天没合眼的亚兽坐着睡着了，教授让他来把这人弄回去休息，那时候的苏沐秋比现在要瘦小些，对他来说真的没什么分量，他却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的，防止惊醒了背上沉睡的人。
“我帮你你还嫌我压着你了？！”苏沐秋一下子没能把他按趴下，手上又用了点力，只是这回叶修突然弯下了腰，害得他一推落了空，脚下一晃，整个人都腾空了！
叶修把他背了起来！
“说实话，你其实真重了不少。”兽人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戏谑轻嘲，“不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苏沐秋看着叶修的侧脸，翻了个白眼：“换我也能把你背起来，”说完就从叶修背上跳了下来，拍拍并没有起皱的外袍，“好了，不闹了，时间差不多了。”
确认一切都准备无误的亚兽拿起挂在墙上的披风，推开门，回头对还站在原地的伴侣招呼着：“我们走吧。”
冬祭日的兴欣城一扫平日里懒散无序的状态，这个城镇实在有一种与别处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它长时间处于一个边缘化混乱的状态，即便在领部的整顿后已经归于整肃，但是这里的人眉目间依旧有着那个无序时期的痕迹，它就像一个从战场归来，压抑着自己的好斗本性，表现得懒洋洋对任何事都没什么兴趣的人，但是当冬祭日到来时，这座城镇的人又都齐刷刷表现出自己热情好事的一面，甚至有些过于单纯。
穿着厚厚的皮毛服饰的人行走在街头巷尾，出产于同一家制衣商店的披风都是艳丽的红色，偶尔有几个用的是黑色。
“别的颜色？你们不知道，我们这儿唯一一家卖披风的店家就是这样，他们家每年只提供一种颜色的披风，没有别的颜色选择，要么不买，要么就老板今年看中的颜色，”守卫队的兽人说起这事儿就一脸的生无可恋，“早些年这里混乱得很，没谁愿意在这儿做生意，大家只有买他家的东西，几十年下来也就习惯了。”
“哦，这已经是他们家卖红色披风的第十二年了，在这之前，他们家卖了二十年的黑色披风。”
虽然满城的人只要有披风的差不多都是红色这点很囧，但是当出城的时候，人潮涌动，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在堆积着白雪的大地上看起来倒也显目亮眼，尤其是像唐柔这样的美人，摘下火红的兜帽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称得上是容光照人了。
同样被发了同一商家出产，同款的红色披风的守卫队成员按照之前安排好的，游走在出城的人群中，巡视着秩序，防止有人趁着人多手杂捣乱。
“这位制衣商人真是——很有个性。”苏沐秋抓着披风的边角，盯着上面的金色花纹看了一会儿，不由感叹，“这个做工和富力布利最好的布艺织工差不多了，难怪就算只卖一种颜色，别人也还是选择在他这儿买。”
叶修点点头：“能在这里呆上几十年，没有本事肯定是做不到的。”说着他伸手托了一下，扶住了不小心脚滑差点摔倒的孩子，大概才五六岁的兽人宝宝摇摇晃晃站稳了，回头冲他笑了笑，冻得发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新奇欢快的光，也没有羞怯，顶着风声大声说了一句“谢谢”，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
“这里的风俗，是挺有意思的。”叶修熟练地取出一张烟纸，从腰间的小袋子里取出一点烟草撒在上面，随手一卷，另一只手抓了一把路边树枝上的积雪，捏碎融成水，涂在烟纸的边侧，将烟卷的一头放在手心敲了敲，抹了一下湿了之后可以黏在一起的烟纸边沿，叼在嘴里点起火。
整个过程也不过用了他不到十秒的时间。
今天出来之前他的烟斗被扣了，城主小姐勒令他今天要维持住守卫队的形象，结果他在出来的路上买了一叠烟纸。
苏沐秋看着他又好笑又好气：“你小心被老板娘抓到。”
“没事儿，这么多人，没这么巧，”叶修挥挥手，十分相信自己不会那么倒霉，“不过这儿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对幼崽这么严厉的地方。”
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出来参加开冰河，父母亲人不能陪同，他们要自己和伙伴一起，或者干脆独自一人，去西纳西河边取得铸冰的材料，如果拿不到，这一年就不能去参加冬祭盛典了，而对于这个年纪里活泼好动的孩子来说，不能参加冬季盛典实在是再严重不过的惩罚了。
亚兽宝宝也不例外，哪怕他们天生体弱，可是在这个规定面前并没有被格外照顾。
“要在这片大陆生活下去，本就要经历严寒的磨砺，野兽可不会顾忌你是亚兽，在危险面前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陈果是这样说的。
“当然我们也不会非要为难他们，孩子一般都会被安排在冰冻得不那么结实的地方，而且成年兽人会先去开冰河，别的兽人也会看顾着他们，防止有人不小心掉进河里。”
“如果说迎春赛猎是兽人的时间，那么开冰河就是属于孩子的时间，虽然说现在兽潮已经结束了，但是我们都觉得有的东西还是值得保留下来的。”
城外通往西纳西河的道路上，一群孩子成群结队走在结着薄冰的道路上，年长的孩子自觉地充当着引导者的角色在前面领路，长发的女孩一边走一边讲着自己去年的经历，刚刚叶修扶了一下的孩子应该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正跟在她身边，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还有几个，他们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同行的伙伴放缓了脚步防止年幼的孩子跟不上，但是没有人伸手去牵着他们，也没有孩子求助于自己的朋友，他们仅仅是保持着一个比较近的距离，保证能够在对方即将摔倒的时候伸手去救援。
偶尔有一两声抱怨着雪水浸湿了衣服和肆虐刺骨的风，但是更多的是尖叫和笑声，夹杂在呼啸的风声中，回荡在清晨寒冷的城郊雪地。
叶修看着那些孩子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苏沐秋感觉到他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点，苏沐秋有点儿惊讶地看向他，要知道这人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虽然嘴硬但是心底里还会感到不好意思、心跳会加速的少年了，叶首领多年来脸皮厚度见长、心理素质渐强，有的时候苏沐秋都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哪儿去了，他还是一派淡定，这一次居然心跳速度有些加快了？！
他看看叶修，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片白雪皑皑中艳红的披风招摇，一张张天真的笑脸让人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他模模糊糊琢磨到对方的想法，风声呼啸，占据了他整个脑海，跟着对方微微加快的心跳，他自己的心速也加快起来，一声声鼓噪着，说明了主人此刻的心情，不需要言语就能明白彼此想法的默契让四周的声音都成了背景，狂风中一声轻笑如同一片冰冷轻盈的雪花落到耳边，很轻，有点凉，有点痒，苏沐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红的耳朵。
而不远处，被冰封的西纳西河已经在眼前。
西纳西河是横穿整个荣耀大陆的耐伊尔河的支流，将兽族和潜族的领地划分开，蜿蜒流过潜族和水族的领地，在水族的重灵城和重灵河汇流，最终在明青的领地入海，不同于四季奔腾的耐伊尔长河，西纳西在入冬之后就会结冰，结实的冰面足以支撑成年的兽人在上面行走，要打破这个冰面并不轻松，而且地点的选择也有讲究，万一上游全部被破开，河水彻底失去限制，从上游冲下去，那样的冲力足以将下游的冰都冲破，把冰面上的人都冲到冰冷的河水里去，所以他们选择的地方往往在这一段河流的中下游位置。
穿着皮毛衣裙，一身盛装的兴欣城主站在高处的一块巨石上，用古老的俚语吟诵着什么，这位平日里没什么架子的城主此刻一脸严肃，明艳的面容从下方看过去雪光和天光交织着、平添了十分的庄严，悠长清越的声音仿佛和风声一起，从远方而来，诉说着一路的繁华萧索。
站在河岸边的人都抬头看着他们年轻的亚兽城主，没有人说话。
这里的人可能并不懂陈果在吟诵什么，叶修却是能够听得懂的，这是兽族的古语，和翼虎族的族语一样古老，在通用语流行起来之前，兽族的人都用这种语言交流，可能现在的兽族还能勉强看得懂那时的兽族文字，但是一定听不懂这些语言了，事实上就连中央城里最精通各种言语的人，也只能懂得这种语言的八成，叶修作为他的学生对这些也懂一些，所幸陈果吟诵的东西都在他能够理解的范围内。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从寒冷的冬天说到无畏的勇士，冬天过去春天终究会到来之类的内容，但是从陈果的口中以这样的语调吟诵出来，的确有种天光乍破长风悠悠的感觉，叶修瞥了苏沐秋一眼，从来只对符阵相关的东西感兴趣，别的一切都只为应付考试的苏大符阵师果然一脸茫然，见叶修看过来，回了一个“老板娘在说啥”的眼神，叶修冲他耸了耸肩。
但是下一刻，苏沐秋的神情变了，他侧耳听着，表情有点惊讶，然后对叶修比了一个“蜥龙”的口型，看来他是在天空之城的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段祈祷词，符阵师的手段千奇百怪，有留存声音和影像的东西很正常。
正想着，冬祭日开场的篇章已经到了结尾，吟诵声停顿了一下，两人回神抬头，高处的陈果目光扫过人群，提声高喊出了冬祭开始的象征：
“开冰河——”
像是呼应一般，千百碎冰的脆裂声一齐响起，西纳西河上顿时开出无数璀璨的冰花。
————————
悄悄更一发。
评论(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