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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企鹅🐧

南柯(上)

南柯

“你说过若有一朝你我争棋,我赢,你便还我那副云子,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不过我也说过,若是你输了,从此青山携手你执杖,江湖徜徉你撑篙。”

“好。”

叶修第一次见到苏沐秋是在江南棋圣王广陵府上,不过七岁的青衫小童坐在庭院竹林中,一手执棋子一手托着下巴,对面坐着的人皱眉不语举棋难定,他只是笑。

还稚嫩的眉目间似有这吴地山水的清灵之意,如水墨丹青勾勒,已可见那日后氤氲五湖二十四桥灵秀的风华。

一身青衣似乎融入了身后的竹林。

匆匆一见,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王广陵从苏杭捡回来的徒弟,只有一个妹妹,天生精于计算,收官计子之力极强,他原本是个小乞丐,一家棋馆的老板偶然发现了这孩子记忆能力极强,便将他作为个吸引客人的招牌留在棋馆里,王广陵往苏杭访友听闻有个不过六岁就下得一手好棋,能将全盘棋子看一遍就复盘的神童,前去一看,发现他的天赋甚至在传言之上,便将他连带他妹妹一起带了回来,已有一年整,是王广陵唯一的入室弟子。

带叶修前往王广陵府上的祖父让他在江南的这段时间和王广陵先生多多讨教,王广陵却把他丢给了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孩。

“我知道你,师父说起过你,他说曾经在京城太子太傅府上遇到过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那年他让那小孩儿九子下的指导棋,结果却输给了那小孩一子半,那时那小孩才三岁。”苏沐秋上下打量着这个京官公子,居然显得有些兴奋,完全没有因为王广陵夸奖他人而起的不悦。

“他还说,将来能做我对手的,必然只有你。”

事实证明,王广陵一生识人从未出错,这听起来甚是狂傲的话如今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虽然这话如今想来,还平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旖旎意味。

琴棋书画,文人四雅,而在太平盛世里多的是附庸风雅之人,包括当今自诩文才武功都屈指一数的皇帝,皇帝爱什么,就有人钻研什么,古来如此。

虽然叶修是不太明白,但是从自家祖父这从今上还是太子时就任太傅的老狐狸那里看来,琴书画,这位君王只能说是一般,倒是棋下得极好,连被专门招进宫的王广陵也就只能胜过他一两子而已。

“太天真了少年,你真以为我师父这么多年来一心钻研棋艺,江南棋圣的称号是那么简单就得来的?”苏沐秋曲着腰,小声在叶修耳边低估,“那是哄着皇帝的。”

“你怎么知道?”

“啧,师父有一次遇着咱们皇上天光乍亮,灵气冲斗,给师父个机会弄出了盘和棋,旁边几个人再得着一起哄,高兴了,把棋赐给了咱师父不说,还赐了棋谱,皇帝给的棋谱自然要供起来,上面还有皇帝的亲笔题字,叫‘留仙局’,他们都说神仙路过才能下出和局嘛。”苏沐秋说得高兴起来滔滔不绝,喝了口茶就继续,“我有一次看见了,然后发现——”

眼见得这人说到关键处就拖着嗓子吊胃口,叶修好脾气地顺着他问:“发现什么?”

“发现啊,师父的布局之力果然老辣。”苏沐秋说着收敛了些神气,“赢棋不易,输棋更难,还要引着对方中盘杀个天翻地覆,最后中局看似要以微妙的优势赢了,却卖了个皇帝能发现的破绽,最后和了这盘棋。”

“所以我说,咱师父布局的能力老辣至极。”

叶修倒是不以为然:“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你这话就不对了,比方说你到客栈里吃饭,这小二就得把你夸得天花乱坠,叶少爷天资风流出众,一看就是贵人,想必天下无不顺心之事,没有不应之人,承袭既往,再开付梓,”自小三教九流里混出来的苏沐秋这些话说来就来,当真是天花乱坠,“你高兴吗?你高兴了还不多吃点?你既然这么富贵,还不挑些符合你身份的,贵的点?”

只有六岁的叶小少爷还没有后来那开四方,平九路的口舌功夫,只囧着张小脸,看着得意洋洋的苏沐秋。

“这哄着皇上其实就是一个道理。”

那时叶修就觉得,这人果然是那个能把皇帝哄得再高兴不过的王广陵的弟子,以后若是徒承师业,也是个胆能包天的大骗子。

事实上,他现在就是个小骗子了。

苏沐秋却自诩是个实诚人,他幼年过得困苦,如今王广陵待他再好,也是寄人篱下,还承着这改变他一生命运之人莫大的恩情,他永不能忘。

他太早看透了人世炎凉百态,知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只是格外喜欢逗逗这个出身和他完全不一样,却十分合得来的太傅家小公子。

从王广陵第一次提到他时,他在苏沐秋眼里就是不一样的,下了第一盘棋之后,他们于彼此,或许已经称得上是,终身难忘。

棋和琴书画都不一样,琴是一个人的衷情,听者纵然有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说,但这是对抚琴人而言,书画亦是如此。

唯有棋,是要两个下的。

王广陵在苏沐秋眼里,是座高山,巍巍奇峻,却总能翻过去,叶修却是和他一起爬山的人,他们的距离,不超过一指,一不留神就会输,对方一有松懈,也会落后。

他们年龄相当,棋力相仿,棋风还未成型,却已可见其中不同之处。

所谓棋逢对手,比之高山流水,更让人兴奋!

那时他才朦胧明白了为什么师父在说那句话时,神色隐隐透着羡慕。

王广陵是个奇才,却没有足以留世的棋局,因为他没有对手,他成名之时前辈已老,后代大成之时,他必然也已经垂垂老矣,神思不济。

这本没什么,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个时代能有一个奇才已是难得,能有旗鼓相当的两个人,是侥天之幸。

何况还自幼相识,共同长大。

所以苏沐秋一直觉得,他生平幸事,一是得遇恩师,二是认识了叶修。

叶修虽然不曾正式拜王广陵为师,却也每年都会在王府住上一阵子,他和苏沐秋也有书信往来,一年年下来感情好得如同一人,每次叶修来甚至不用另准备客房,只要给苏沐秋的房里多备个枕头,冬天多添床被子就好。

苏沐秋随王广陵入京做客叶府时也是一样。

叶夫人曾笑说沐秋比起和叶修同胞的双生兄弟叶秋更像叶修的亲兄弟,尤其是叶修随着年岁渐长,和叶秋越来越不同,如今简直除了张脸就没有像的地方了。

苏沐秋识得叶秋,叶修自然也认得苏沐秋的妹妹苏沐橙。

不同于王广陵的早逝的儿子留下的那个孙女体弱娇柔,苏沐橙是个温柔明艳的女孩,尤其是在环境影响下,也下得一手好棋。

在叶修看来,苏沐秋的妹妹便和他自己的妹妹一样,虽然男女大防,七岁不同席,但是问候和礼物总是少不了的,这对于一向人情冷淡的叶修来说简直是再难得不过的了,以至于叶夫人都忍不住暗里拐弯抹角地问叶修是不是有慕少艾的心思,虽然门第相差太多,但是你若真喜欢,娶进来也可以。

叶少爷当时差点一口茶全喷叶秋脸上。

那时年方十五的叶修在京城之中已经开局百步无有敌手了。

叶夫人似乎被自己这个给儿子找媳妇的主意引起了念头,开始张罗着给自家两个儿子找亲事。

被折磨了三天之后,没什么兄友弟恭念头的叶修拿了自家弟弟收拾好的包袱,独自下了江南。

叶修是一路下棋下过去的,大江南北,民间市井,那些江湖怪局,独门奇招,五花八门,让一直长于京都的叶修大开眼界,干脆去信邀了苏沐秋一起,两个人携手江湖三年时间,天南海北走了个遍。

他们走到信安石室山时,苏沐秋为了那王质观棋烂柯的典故,兴致勃勃地拉了叶修往深山中去,他自然知晓寻仙遇仙是传说,但还是抵不过少年心性。

结果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不知是什么人迎合传说而建起的一处深山中的亭子,里面只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一副用石子做的棋。

一看就是荒废了不知多少时日,石子染色做的棋都已经褪去了颜色,分不清黑白。

“既然来了,不妨下一局?”叶修也不在意石凳上的灰尘,大略看了眼桌上的棋子,估摸着总数差不了多少。

“行啊,不过这棋子颜色都落了。”苏沐秋自然不会拒绝,正是初夏时节,山中清凉,不远处还有山溪清澈,不知名的绿树遮掩,就算不下棋,也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就这么下吧,你不是最擅长计子吗?纵然这黑白青灰混在一处,你还不记得棋落在哪儿了不成?”

在山中失了方向的游人寻着山溪的声响找来的时候便见得青松杉木向南,野花树叶风吹之下穿过石亭,落入溪中,厅中两个身量差不多的少年正对弈,一人执棋长考,一人托着下巴看着对方,手里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长考的少年突然抬眼看了对方一眼,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神采奕奕,很是得意地落了一子,另一人见他落子便会意地笑了:“这手的确不差。”

“何止不差,你这局要输给我两目了。”

“还没入终盘,这时候说输赢也未免太早了。”

“收官计子,你虽然不弱,但还是不如我的。”

“这未必。”

“怎样,要不要赌一赌?”白衣的少年显然胜券在握,倾身靠近那始终带着笑意的对手,“我听闻那红药姑娘晚些时候邀了我们叶少爷纹秤一局,这湖光山色佳人相邀,若是你输了便也让在下去看看,这名动江南的美人是何模样如何?”

青衫少年微微眯起本就有些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敛袖伸手执了一子落在早就计算好的地方:“你若输了,我却不是爱热闹的人,只是我推了晚些时候的邀约陪了你出来,你怎么说也得回报我才是。”

“这山路虽不崎岖,却是蜿蜒绵长,就像你说的,我是娇贵的少爷身子,走了一天实在是累得不行,下山这段路你背我回去好了。”

索性这不过是玩笑话,另一人也不过是少年,最后两人相携而去,并未说起输赢。

旅人好奇之下上前看,却见棋盘上黑白青灰斑驳的棋子混在一处,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谁的棋。

将这段日子打断的是苏沐橙的来信,说是王广陵忽染风寒,病势汹汹,竟是卧床不起,让他快些回去,苏沐秋自然没有了继续悠闲下去的心情,两人当下收拾了包袱就回了江南。

两人到王府时,王广陵已经在他们这一来一往的时间里好了,现在正在招待来探病的客人。

苏沐秋见到王广陵的时候,他正坐在湖心石桌边和一个年介不惑的男子对弈,王广陵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而且大病初愈,这人看年纪应该是老师的晚辈,竟然就这样让他在这起风的湖心陪着下棋。

纵然身份尊贵,也未免有些过分了。

对这从京城来的高大人,苏沐秋没有半点好感。

虽然面上还带笑招待,其实心里憋了股火气。

棋下到一半,王广陵还是撑不住,被苏沐秋和身边的下人劝着回去休息了,那高大人棋下到一半,正是兴致昂扬的时候,见苏沐秋和叶修两人年纪差不多,又都是样貌气质出众的人物,便多说了几句,说着说着,高兴起来,让叶修接着王广陵留下的残局继续下。

叶修看了笑得温和有礼的苏沐秋一眼,别人不知道,他还看不出这人适才是有意把话题往这棋上引吗?

只不过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挑苏沐秋这个王广陵的高足,而是找上了他。

叶修的棋局从来没有温和之说,当杀则杀,当断则断,布局诡谲堪称猥琐,由他来接下这盘棋,也就不管王广陵故意保持温和的开局,招招刁钻,仗着棋力高于对方,接连下的杀棋,直将对方的布局杀得七零八落,最后必然会连一块活棋都没有。

苏沐秋眼看着对方的脸色从白转红转黑最后又回了煞白,他虽然不认识对方,也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叶修这样锋芒毕露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得罪人了。

连忙插了手进来:“你这可不厚道,这位高先生已经和我师父下了半局了,你却刚刚落座,无论是至少作为棋外人的身份还是精力上,都占了人高先生的便宜,人家不说,我可看不下去,让你仗着晚辈的身份,让人不和你计较,可这毕竟是我师父的客人,有本事我们俩来下完这局。”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既给了对方台阶下,又说明叶修是晚辈,对方不好和他计较。

最后还自己把摊子接了过去。

虽然因为之前的劣势,这局还是他输了,但是看对方的脸色,是没有再生气了,他再笑着道个歉,表示自己学艺不精,误了您的棋真是对不住,这事就算被他轻轻揭过去了。

至少当时,他是这样以为的。

“你们俩的棋竟是不相上下?”对方看了这棋局良久,突然开口问道,“这位苏小公子是王棋圣的高足,你是何人?居然能够赢这——这苏小公子?”

逃家途中的叶修不是很想招惹这一看就是官场上的人,随口答复道:“在下不过是个江湖野人,姓叶名秋。”

这高大人接下来几天并不曾再找叶修对弈,反倒是苏沐秋偶尔遇见这位,跟着下一盘,他的棋局要温和很多,但是布局深远,环环相扣,这位高大人的大龙永远挺不过中盘就被他困死在了浅滩里,有了叶修的例子在先,和叶修棋力相当的苏沐秋赢他倒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苏沐秋原本可以再给对方留点面子,但那日湖心吹了风,王广陵的病情竟是又反复起来,每日里昏昏沉沉的,年轻人尚且经不住久病的煎熬,何况是老人,眼看着这位江南棋圣就日夜消瘦下去,苏沐橙不止一次听到王小姐在背人处偷偷哭泣。

加上大夫一次比一次黯然的神色,似乎都说明了,这位一手将他教养长大的老人已经病入膏肓了。

这些天苏沐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叶修看不下去帮着看护的时候,他才靠着木塌上的背靠睡一会儿,但就是这一会儿也睡不安稳,常常惊醒过来,坐回到老人身边来,无奈之下,叶修便让他靠着自己休息一会儿,才得以安眠。

这天叶修被苏沐秋赶回去洗漱睡一觉,自己了了吃了些东西,就吃不下了。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王广陵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了,如今他怎么能不心焦难过。

遍是让他用自己的岁数换老人康健,他也是愿意的。

“……秋儿……”

“师父!师父你醒了?!”苏沐秋揉了揉有些赤红的眼睛,连忙起身去叫人。

等他回来,王广陵似乎已经清醒了不少,示意苏沐秋让他靠坐起来,仅仅是坐起来的动作,似乎就消耗了他大半的体力,借着自己唯一弟子的手喝了点水润了润干涩发苦的喉咙,他叹了口气:“秋儿,去,去把我那副云子拿来。”

云州窑烧制出来的棋子,每一颗都光润如玉,剔透轻薄,加上整套的棋罐,是千金难求的珍宝,皇家所有的御制品,那年皇帝赐给他的,棋士自然爱棋,这副云子是他心爱之物。

“这副棋,我便送你了,你收好。”王广陵冲苏沐秋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开口,“你是我唯一的弟子,这,也算是我留给你的衣钵吧,云娘于棋之一道没有半点天赋,给她,也是浪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停下来缓了会儿,因为年岁和病已经昏黄浑浊的眼睛还是一如往昔的温和慈爱:“你不用多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趁着我还清醒,把话交待清楚了。”

“秋儿,你是我养大的,最让我,让我放心,这副云子给你,是应该,”王广陵说着,眼里带了几分恳求,“我儿早逝,王家又人丁凋零,我想,把云娘也托付给你。”

苏沐秋闻言猛然抬起了头,已经盈眶的泪水随着他突然瞪大的眼睛,滑出了眼眶,顺着脸颊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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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亲追到了我的微博问我是不是弃坑了╭(°A°`)╮

我必须解释一下,我没有坑,只是更得不明显(๑•ั็ω•็ั๑)

我这些天一方面太忙,一方面在攒文,准备11号一口气放出来o(≧v≦)o

顺说,光棍节居然今年也是我阴历生日的那天o(╯□╰)o

顺便今天说好给这位追到微博的妹子的短篇↖(^ω^)↗上下加起来应该也就一万多字吧,依旧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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